那个秋叶飘零的早晨,我怀揣那张决定我前途命运的薄薄的纸,别离了大山和父亲,向西,向西,只身去那个远在天边的阿坝草原报到。汽车翻过大山后,便完全暴露于无遮无掩的旷野之中,像一叶颠簸大海中的小舟,随时有被巨浪掀翻的危险。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草原,无边无际的草甸,低矮又深邃的天穹,结实又轻灵的絮云,像一个久违的梦,打开我禁锢的心灵和眼睛。可是,在短暂的新奇过后,我便被这来自身外的巨大的空,推向了悲观迷茫:在这茫茫的宏天阔地中,等待我的将是什么?我会不会在这漫无边际的空中迷失了方向?到了中午,汽车抵达我此行的第一站——若尔盖,便不走了。司机说须明早换乘甘南的车到阿坝。我心有戚戚地拖着棉被和皮箱,在车站破旧的小旅店挂了号。时值九月,若尔盖竟奇迹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,漫天雪片旋舞,阴风刮骨,气温骤然降到零下,给我一个措手不及。这扑朔迷离的雪,这寒彻筋骨的冷,越发加重了我的孤独感和对前途命运的悲观迷茫。我心情抑郁,万分沮丧,裹着父亲硬叫我带上的那件羊皮袄,焐在被窝里取暖,望着墙上的斑斑锈迹发神。下午,我的肚子实在饿极了,才冒雪出门,找了一家小馆子,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,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,要了一碗牛肉面块。这家馆子虽小,却紧凑地排放了四张餐桌,中间还安置着一个火炉,炉火正旺,满屋温香。我的身心稍微暖和过来。屋里只有两位客人,一个是我,一个是坐在门口穿着厚实藏袍的老妇人。老妇人高颧骨,深眼窝,皱纹如刀痕,脸像一张风干了的黑牛皮。而她那双眼,却像淬火的鹰眼,一直在我脸上烧来烧去。我一时心怯,低头假装欣赏桌布上油腻腻的残破的花。老妇人竟然得寸进尺,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,重重磕在桌上,还叽里呱啦地冲着我喊叫起来。我假装没听见,也听不懂,继续故作高深地欣赏桌面上的残花。过了一会儿,女老板出来替我解围,说,老婆婆看你冷,请你喝酒暖暖身子,你怎么不领人家的情呐?请我喝酒?我抬头看看女老板的白脸,又看看老妇人的黑脸。她们的表情,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伪善的陷阱。我才来草原第一天,怎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有着凶神眼光的陌生人喝酒?要是她们合起来坑害我,我该怎么办,我该不该喝?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,老妇人居然提着酒瓶,坐到我对面,还要了两个纸杯,斟满了酒。还把一杯酒递到我的唇边。看来不喝是不行了,我把心一横,小心翼翼地呡了一口,火一下子烧到我的脸上和胃里,很受用。老妇人咯咯嘎嘎地笑了,女老板嘻嘻哈哈地笑了,我也跟着挤了挤脸上的肉。我这一开口,老妇人便不依不饶了,她知道我听不懂藏话,也懒得废话,大口喝着酒,一个劲地催促我喝酒。转眼间,我们便干掉半瓶老白干。牛肉面块上来了,我有意讨好她,也为还她的酒情,叫老板给老妇人分了半碗,我们俩边吃边喝。在酒精作用下,很快,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,全身火烧火燎,大汗淋淋,头顶甚至喷出暖气来。迷糊中,我一改被动局面,开始频频举杯,强迫老妇人干杯,还把酒直接送到她嘴里去。老板娘顺势刮去我的棉袄,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,要怎的就怎的吧。到后来,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。第二天早上,我一觉醒来,才发现自己躺在小旅馆的床上,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,落在我的脸上,像狗暖热的舌头。我揉揉眼睛,敲敲脑袋,冥想了一会。突然,我像屁股着了火,急忙离开被窝,下床打开皮箱,一样一样清点东西:钱包尚在,钱一分没少,棉袄还在……这时,旅店的服务员跑来叫我,见此情景,像是明白过来,说:小伙子,你昨天晚上喝醉了,一个藏族老婆婆和一个回族姑娘,找了好几家旅店,最后才把你送到这儿来的。嘿嘿,昨天酒喝得舒服不,昨晚睡得好吗?我像是被人发现了见不得人的隐私,满面通红,无言以对。服务员笑了笑说:我帮你提皮箱,车来了,你该上路了。一路上,看着车窗外阳光沸腾的积雪,我的内心一片敞亮。我突然被一种温暖驱动,精神饱满,一往无前,向西,向西,向着那个有雪的冬天奔去。